儒者孫復
王智剛
儒家之學從竹簡和書籍里洇散開來,一團團水暈滴滲成一條河流的源頭,一路接納,一路豐腴,到宋代,儒學的流淌陡然變得無比寬闊,煙波浩渺,舟楫縱橫。這是因為,唐末宋初,儒者們前赴后繼地拓寬了河岸,不再拘泥于經(jīng)學的訓詁與釋義,他們仰望星空,而后又默默回返小屋,在紅塵滾滾中面壁而思,重又推開門扉時,春陽乍暖,一樹樹山桃花夭夭灼灼,這些炯炯的目光里有了豁然開朗的神采,他們直抵儒學的源頭,開始用自己的見解重新解釋孔孟,扯來幾尺佛學的綾緞,再在道家的包袱里摸索了許久,他們重新收拾儒學,讓儒家經(jīng)典煥然一新,并和現(xiàn)實絲絲相扣。于是,這些被后人稱之為道學或理學的系統(tǒng)之學激蕩起來,波瀾起來……從周敦頤,到二程,到朱熹,從此,儒者們的思考浸潤并塑造了整個社會。
被稱之為宋初“三先生”之一的臨汾人孫復便是其中的先驅(qū)者。
一
雖然幾考進士不中,但范仲淹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;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,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”的宋初士人們昂揚的精氣神同樣在孫復的血液里流淌。他退居泰山著述講學,這座聲名遠揚的山脈接納了在仕途上跌跌撞撞的儒者,從此“相看兩不厭,只有泰岳山”。史書說孫復“洪音瑯瑯響齒牙”,“終得圣人意思”。這里的“得圣人意思”主要是指“得《春秋》”。孔子所撰的《春秋》是一部編年史,有弒君,有亡國,有災(zāi)異,有大小戰(zhàn)爭,雖然過于簡約,只是大事記式的記載,但孔子以儒家思想為評判標準,表明了自己對史實的愛憎。孫復把精力主要放在了《春秋》的解讀上,他著有《春秋尊王發(fā)微》,所謂發(fā)微,即闡發(fā)微妙之處,其實,就是借《春秋》抒發(fā)自己的主張。孫復似乎是在還原那個偉大的圣者,其實是在踏進一個充滿個人色彩的活力四溢的新的門檻。譬如,孫復力主“尊王”,貶斥春秋諸侯對周王室的離散,他甚至對鄉(xiāng)人晉文公們的文韜武略頗有微詞,認為諸侯盟會是“眾心離貳,忠心殆絕”。獨尊王室,提倡效忠,這在經(jīng)歷了唐末藩鎮(zhèn)割據(jù)和五代動蕩的宋初有著可貴的現(xiàn)實意義,鞏固統(tǒng)一的中央集權(quán)當然是宋帝國政治的第一需要。
孫復同時唾棄“以詞賦取人的隋唐之制”,他認為這種“使天下之士,皆奔走于聲病偶對之間”的事情誠該休矣。詞賦能怡人、能修身,但更重分量的人才當然是能指點江山、經(jīng)緯天地。科舉制本來就是儒家的一次成功的設(shè)計并深深地烙上儒家的理想:學問面前從此人人平等,“血而優(yōu)則仕”變?yōu)椤皩W而優(yōu)則仕”,這是歷史的進步!孫復之后,這個“學”擁有了更廣闊的內(nèi)容。
二
中國傳統(tǒng)讀書人和士大夫有兩個理想,一是輔佐明君,二是作帝師,使輔佐之君成為明君。孫復是后者,他甚至比后者走得更遠,他想的是萬世事。所以雖為一介書生,孫復卻贏得了士林的普遍尊敬。
孫復的弟子石介也是宋初“三先生”之一,人稱徂徠先生,客人來訪,早已聲名鵲起的石介,在老師面前沒擺一丁點“譜”,畢恭畢敬,侍立左右。
范仲淹兒子——人稱“布衣宰相”的范純?nèi)室苍髮W孫復,是孫復的得意弟子。知師者莫若弟子,石介、范純?nèi)实氖塘⑹菍ο壬鷮W識的侍立;范仲淹欣賞孫復,從石介口中得知“先生非隱者也”之后,妥善斡旋,推薦孫復在朝廷講說。這個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一代名臣,抬舉一名書生其實就是抬舉自己的理想與抱負;宰相李迪當年曾為狀元郎,也為這位連進士門都沒有邁進的書生所折服,他甚至自作主張,將自己的侄女嫁給了孫復。在一個門應(yīng)當之戶應(yīng)對之的社會,宰相替侄女的選擇,表達的其實是兩代人對儒者的傾慕;孫復在任國子監(jiān)直講時,宋仁宗多次來聽課,并賜給孫復緋衣銀魚,這是件非常榮耀的事情。孫復臥病期間,有大臣建言仁宗,安排人到先生床前聽講,筆錄先生的見解,結(jié)果得書十五萬言。這種對孫復學識殷切的搶救似的打撈,彰顯了一個學者的全部尊嚴與價值。
三
孫復去世,主盟文壇、鼎鼎大名的“醉翁”歐陽修為他寫下了墓志銘:“先生治《春秋》,不惑于傳注,不為曲說以亂經(jīng)。其言簡易,明于諸侯大夫功罪,以考時之盛衰,而推見王道之治亂,得于經(jīng)之本義為多?!边@是說,孫復研讀《春秋》,不盲從舊的傳注,又不用偏頗的言論來擾亂經(jīng)典,他的解說簡單明了,尤其是對當時諸侯、大夫的功勞罪惡,剖析的非常清楚,以此來考察歷史的盛衰,并推見王道的治與亂,合于經(jīng)書本義之處比比皆是。
正是由于孫復們的努力,看上去巍巍乎的經(jīng)學和哲學出現(xiàn)了解構(gòu)后的重建:其一,沖破傳統(tǒng)的繭殼,一條更加錦繡的經(jīng)學之路逐漸清晰。其二,站在時代的分割線上,新的見解從古紙堆里卓然而立。其三,佛學和道學的光芒也映亮了儒家的典籍,即所謂“援釋入儒”、“援道入儒”,儒、釋、道的滲透讓彼此獲益。而這一切一起為理學的最終創(chuàng)立準備了條件。自春秋時孔子創(chuàng)立儒學,經(jīng)漢武帝“罷黜百家、獨尊儒術(shù)”,再到宋理學的系統(tǒng)體系。儒家文化從當初的“一枝紅杏”,終于拖曳出萬紫千紅。廣泛的認同與接受,使儒家文化滲透到我們的血脈,從而成為我們民族性的基本特質(zhì)。
——這,就是孫復們的意義!
責任編輯:張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