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酉新正,泣傅公毓鈐于凄風(fēng)寒夜之窗下。
初五日巳時,學(xué)兄晉林訊示,傅公已馭鶴西去。時余家中三十余口正舉白飛觴,酒興方濃。霎時間空氣凝窒,濁淚盈樽。自巳時至刻下,并未有分毫之緩減也。先生之歸,何如此之疾也?
去年春,自晉林兄處得知,先生狀況大不如前。語言鈍澀,行動遲緩,然視床前幾下之杯瓶,知先生尚能小酌。愚私度之,傅公善飲之人,酒可延年,必?zé)o大礙。孰料先生溘然而去,竟在今天。
前年春,時于樓下見先生牽小犬信步。步履安詳,其笑燦然,言辭幽默,語含機巧。與先生言及時下之人事,仍見解獨到,思緒縝密。愚臆測之,傅公豁達睿智之人,必高壽之象也。孰料先生遽歸道山,令人斷腸。
戶外炮聲凄厲,愚濁淚潸然,悲自中來,難以自抑。燭光搖曳,猶見先生當年之豐神;熒燈昏暗,似傳先生昨日之妙言。圍爐夜話,笑語盈天,煙霧彌漫,推杯換盞,先生可記得小樓歡飲之場面?說古論今,妙語連珠,愚者晏晏,慧者昂昂,先生可記得小軒談諧之余韻?紋枰布陣,從容談兵,運籌帷幄,決勝千里,先生可記得寒窯奪帥之豪邁?校場競技,激情澎湃,矯如脫兔,疾若鷹隼,先生可記得球場爭雄之神勇?吾師去矣,然吾師音容,猶在眼前。
先生當年蟄居小樓,樓道窄長且污濁不堪,臭氣熏天。先生身在斗室,胸納蒼宇,食宿均在此室。生活之艱辛,處境之窘迫,難以言狀。此室兼有書房、客廳之功能,常高朋滿座。先生之奇思妙想,扛鼎巨作,均出于此。愚不才,蒙先生不棄,曾有幸受教于先生門下。寒暑易節(jié),忽忽數(shù)十余年。
愚85年暑期參加中期選拔擢升師大,時同窗三個班中百二十人均已修完《古代漢語》全部課時。學(xué)校安排吾等十四人隨干部班聽課,講授《古代漢語》者即傅先生。初聽先生授課,便大吃一驚。何也?蓋有生以來從未遇過如此高妙之先生!每逢先生授課,吾等便早早搶占座位,總怕漏聽漏記,哪怕片言只語。先生每授課,總要坐在右邊帶扶手之大椅上,講桌上放好兩盒煙,一大杯茶,悠然點燃一支煙后開講。初則語速緩慢,娓娓道來,引人入勝;繼則語速加快,間關(guān)鶯語;遣詞造句,精準凝練,一字一言,無字不響,有板有眼,字正腔圓。先生善思辨,思維縝密,語言犀利,表述達雅。小得意時,呷一口茶,猛吸一口煙,面帶笑容,語調(diào)輕松,言辭雋永,珠落玉盤;到得意處,則聲音鏗鏘,切金斷玉,如大河飛瀑,一瀉千里。此時,先生可能站立起來,提提褲子,亦或撓撓碩大而禿亮之顙頂。多年以后,先生言及有晉中女生見他就問:先生上課還提褲子否?此是后話。先生授課,板書很少,然鐵畫銀鉤,剛勁柔韌;先生授課很少翻書,也絕不看教案,而大段諸子文獻、楚辭漢賦、唐詩宋詞等如泉水般皆從先生口中汩汩流出,即使書下秕虱螻蟻般小注也脫口而出,信手拈來!吾等對照書本原文,竟一字不差。簡直嘆為觀止。先生治學(xué)可謂精矣!先生之學(xué)可謂大矣!每次課畢,兩盒煙燃盡,一大杯水亦罄。如此這般,愚聆聽先生大課約一年半之久。教室常人滿為患,非本班本系學(xué)生均以聽先生之課為幸,聆先生大教為榮。彼其時也,吾等得遇先生之前,先生早已名揚天下,譽滿四海,為一時之冠。吾等得以忝列先生門下,誠三生之幸矣。
先生善飲,酒量亦大。菜無論葷素,杯不擇大小,酒入闊口,咂吧有聲,甜唾生香。酒入愁腸,三分釀成豪情,七分化作相思。
先生善談,鮮有出其右者。先生睿智,富機辯之才。每三杯下肚,便大海揚波,天風(fēng)吹韻。煙霧中但聞先生語,常絕倒一片。縱橫萬里,上下千年,鴻學(xué)碩儒,奇書密典,文壇掌故,名士趣聞,汪洋恣肆,風(fēng)卷殘云,口吐蓮花,隨意賦形。掀髯抵掌,如數(shù)家珍,使聽者如臨其境,如見其形。
先生寧為狂狷,勿為鄉(xiāng)愿。鶴立雞群,棱角分明。志懷霜月,疾惡如仇!先生對人對事均持謹微態(tài)度,有時口誅筆撻,不留余地。有時語含譏誚,不乏鞭撻。尤其對首鼠兩端,讒諛得志者,毫不留情。然先生古道熱腸,待人真忱,尤其對學(xué)生,可謂情同手足,不分尊卑。先生學(xué)高德昭,堪稱一代宗師。
先生本滿族,生長于帝都,游學(xué)于京師。早年受教于國學(xué)大師陸宗達門下,才高八斗,勤勉自持,深得先師器重。陸先生乃國學(xué)大師黃侃高足,而黃先生則是章黃學(xué)派之巨擘。故傅先生師出名門,學(xué)宗章黃。
先生懷凌云之志,抒報國之懷,學(xué)成后供職于山西師范學(xué)院(84年改為山西師范大學(xué))中文系。主講《中國古代文學(xué)》,《古代漢語》,《訓(xùn)古方法論》,《寫作》等多門課程。歷經(jīng)多次運動,飽經(jīng)滄桑。95年因身體原因提前退休。96年赴京謀職,成一時之北漂。2001年,愚專程晉京看望先生,時先生在昌平某職工大學(xué)教書。先生仍住一狹小舊屋,屋里雜亂無序,杯盤狼藉,唯案幾一函古書籍井然有序。先生陪我逛故宮,琉璃廠,王府井等地,先生對北京一草一木,一磚一瓦,都熟稔之極!處處學(xué)問,事事文章!歡聚三日,揮淚而別。此情此景,猶在昨天。
2003年夏,先生倦游歸來,到我校任督學(xué)。整天聽課,評課,教研。傾全身之力,竭滿腔之忱,培桃育李,琢句雕章,學(xué)而不厭,誨人不倦。直到2005年先生68歲歸養(yǎng),前后計有兩年時光,愚有幸得以再次恭聆大教。故吾雖愚鈍,亦終有所獲。
先生享年八十,壽登耄耋,可謂高壽之人。
先生固窮,到老唯床一張,書一篋,風(fēng)一屋;先生亦富,到老學(xué)五車,棣三千,友滿軒。先生無愧于天地,有功于家國;先生堪為人師,堪稱楷模。
往事填膺,思之淚漣;如影隨形,逼取不見。窗外風(fēng)緊天寒,烏飛戾天,愚心如刀割,淚如斷線。呼先生不見先生影,哭先生不聞先生言。嗚呼哀哉,嗚呼哀哉!
嗚呼,先生去矣。
此番歸去,泉臺路遠,途程渺渺,先生可帶了些燒酒,備了些干糧?此番隱去,山高水長,地凍天寒,先生可帶好了包裹,穿暖了衣裳?
嗚呼,言可盡而淚無窮,語已竭而思如綿。先生知也否?拳拳之心,烏鳥私情,謹以片言祭悼先生。
嗚呼哀哉,尚饗!
丁酉初五日寒夜
于唐藝齋窗下
愚生 史壯舉 恭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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