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花那個開

□ 喬忠延

　　無垠的阡陌沃野，巍峨的崇山峻嶺，都是花的世界。那花色千姿百態(tài)，千嬌百媚?；ǘ湟婚_，蝴蝶便蹁躚于天地之間，忽閃雙翅是逐香而來，收斂雙翅是在吮吸花蕊上的蜜汁。與蝴蝶同時辛勞的還有蜜蜂，蜜蜂的來來去去不像蝴蝶那樣惹眼，可蜜蜂的辛勞不只是傳授花粉，還為人間平添了別具滋味的蜂蜜。

　　花開有先有后，蜜蜂伴隨著花令漸次忙碌，忙出了林林總總的蜜漿。屈指一數(shù)，那蜜漿多得可以擺滿一個大大的博覽廳：桔子蜜、荔枝蜜、刺槐蜜、椴樹蜜、油菜蜜、桃花蜜、棗花蜜、桂花蜜、龍眼蜜、紫云英蜜……何止這些，還要多，多得簡直能迷人眼、亂人心。別看蜂蜜多得眼花繚亂，可我只喜歡桃花蜜。

　　喜歡桃花蜜，是因為在萬花叢中我獨愛桃花。假如要是推選一種國花，我會舉起雙手熱捧桃花為——中國花。我不否認迎春花的凌寒開放，帶來了即將春光爛漫的喜訊;我不否認牡丹花的開放，預(yù)報著夏天將要熱熱烈烈大步登場;我不否認菊花的開放，在百花凋謝的秋季展示出搏擊涼霜的傲骨;我更不否認梅花的開放，為穿越冰天雪地增添了花色活力。不過，即使如此，也不會動搖我鐘愛桃花的信念。

　　在我的心目中，迎春花僅是一個信使，剛剛將春天要來的消息透露給人間，倏爾就萎縮凋零。隨著迎春花的敗退，寒風挾裹著雪花猛攻春天尚未落定的營盤。頓時，陣營散亂，七零八落，如果還要把此時當做春天，那只能是令人瑟縮的春寒。春寒料峭，乍暖還寒，誰來收拾這支離破碎的殘局?回答是：桃花!

　　桃花在屋舍周邊開了，“萬樹桃花映小樓”，破凍的清泉潺潺汩汩地歌吟著前行;桃花在籬笆旁邊開了，“桃花嫣然出籬笑”，歡悅的喜氣不知醉倒了多少人;桃花在河岸邊開了，“竹外桃花三兩枝”，春江水暖鴨子游來浮去，嘎嘎高叫;桃花在峰巒上開了，“山上層層桃李花”，云間煙火溫暖著高巔人家;桃花在寺廟里開了，“山寺桃花始盛開”，這一開就把人間的芬芳撒滿了寂寥的佛門……桃花不開則罷，一開春天就扎穩(wěn)了營盤，再也不擔心寒風卷土重來。一朵桃花猶如一點星光，一枝桃花猶如一縷火光，一樹桃花猶如一支火把，一地桃花猶如一片火海!桃花迸發(fā)的熱氣、熱能、熱量，溫暖了山川原野，溫暖了前朝古代，溫暖了詩詞歌賦。國人喜歡的唐詩、宋詞、元曲，何曾缺少桃花熱情洋溢的芳容：

　　桃花春水生，白石今出沒。搖蕩女蘿枝，半搖青天月……桃花開放在唐詩里;

　　桃花香，李花香。淺白深紅，一一斗新妝……桃花開放在宋詞里;

　　桃花水來如噴雪，鬧動村田舍。犁翻隴上云，牛飲溪頭月……桃花開放在元曲里。

　　豈止唐詩、宋詞、元曲，先秦的《詩經(jīng)》里早就噴薄著桃花的光色，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華”。多美呀，桃花怒放出千朵萬朵，色彩鮮艷得紅似烈火。那火光照亮了塵世，也照亮了《禮記·月令》，桃花成為春光爛漫的標志：“仲春之月，始雨水。桃始華，倉庚鳴?！睍r光匆匆，晝夜不舍，開放在漢代的桃花，居然美艷成身份尊貴的象征，九卿二千石的王公貴族維系印章，都要用桃花綬帶。歲月飛流直下，桃花日漸升華，升華為國人最為美好的向往。描摹最美的風光，當數(shù)西湖桃花三月景;抒發(fā)最美的情感，要用“桃花潭水深千尺”做襯托;追求最美的生活，渴望陶淵明筆下清靜安詳?shù)奶一ㄔ础?/p>

　　桃花灼灼，桃花燦燦，桃花煌煌。何以，何以如此?

　　《山海經(jīng)·海外北經(jīng)》載：“夸父與日逐走，入日。渴，欲得飲，飲于河、渭;河、渭不足，北飲大澤。未至，道渴而死。棄其杖，化為鄧林。”多么壯美的神話!先祖夸父雄心勃勃，竟然追逐著太陽賽跑，直追得太陽墜落下去。他口渴了，張嘴喝干黃河、渭河，并不解渴，還要去北方痛飲大澤。雖然沒能趕到，雖然倒在了中途，但是，他轟然倒地的那聲巨響，卻吶喊出視死如歸的浩然聲威。在我眼里，倒下的只是肉身，不倒的是他那氣貫長虹的神魂。何況倒下的夸父沒有死去，他和他遺棄的手杖化生了，化生為灼灼、燦燦、煌煌的桃樹林。

　　這就是《山海經(jīng)》冊頁里那桃花的前世今生。今生是桃花，前世是夸父。陽剛的壯美與陰柔的嬌美，桃花將之集于一身。如此回望，夸父逐日絕不是與太陽賽跑，而是去追逐光明，吸取熱能，用上天的光源滋補自身，豐裕自身。用當代話講，這是充電，這是吸取太陽能。夸父慨然死去，不是干渴倒地，而是要用太陽能化育身下的大地。

　　于是，漫山遍野開出了桃花。桃花開放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嬌媚，開放著舍生取義慷慨獻身的剛烈，開放著中華兒女薪火相傳一往無前的風骨和精魂。因而，灼灼桃花才會化育山川，化育村寨，化育神州，化育出一個無處不溫馨的春天。

　　我急不可待，急于在鍵盤上敲下對桃花的永恒祈盼。不，不能敲，應(yīng)該書寫，應(yīng)該用古老的毛筆來書寫，那才契合桃花本真的韻致。那就以泰山青松作筆，以昆侖峰巒作墨，蘸著東海的滔天巨浪書寫：

　　桃花那個開!

　　僅僅五個字?對，就這五個字。

　　桃花那個開，盛開，爆開，遍開，開滿九州大地，開滿千秋萬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