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件絲襯衫

毛雪梅

　　我上高中那年夏天，學校流行一種絲質(zhì)襯衫，摸上去絲滑，走起路來嗖嗖嗖的。顏色以白色居多，左胸前縫有一方形小口袋，口袋上繡著一朵小花花，感覺特雅致。

　　跟我特要好的麗，就有一件這樣的襯衫。

　　麗，每天穿著它飄逸著穿過學校操場，腳步輕盈地走上教學樓前的臺階，飄過食堂，飄過大樹，飄進教室。臉上白里透著紅，麗時常帶著一種微微的笑意。對任何人，麗都像個綿羊，溫柔又善意。那時的我覺得她美極了。后來聽說是她男朋友買給她的。她男朋友早早就上班了，還送了一輛自行車，方便她來回去學校。

　　麗，一個極其內(nèi)向的女孩子，即便我們極其要好，她也沒有跟我說過她的秘密。

　　當時，青澀的我心里也裝著一個男孩子，沒有對任何人提過。他神圣地住在我心里，住在我永久鎖起來的日記本里。

　　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，樹影婆娑，他騎一輛自行車擋在我回家必經(jīng)之路，在我手心里寫下兩個字“喜歡”，第二天就去外地了。之后，除了書信我們再沒見過面。我在他走后至少兩年間，常?；孟胫麜蝗换貋韺の摇堑模以诶蠋熒险n時會走神，低頭瞧著自己淡綠色的的確良襯衫，覺得它太難看了。穿著這樣的衣服見到他，我會立馬鉆進地縫里。

　　那件襯衫當時要32元，我一個星期生活費才幾塊錢，那是一筆巨款。有時做夢我會擁有它，穿著它趾高氣揚地去教室、去食堂、去操場。只在夢里笑，夢醒，我不敢在父親面前提起，但要買一件的欲望越來越強烈。我試過好幾次，每次見到父親，嘴像被膠水粘住一樣，張一下，馬上又黏緊了。

　　1993年趕上哥哥結(jié)婚。我們家傾其所有給哥哥買了單元樓，置辦下婚禮服飾，規(guī)格比村里其他家要高，也因此欠下一屁股債。那段時間，父親都騎著他那輛陳舊的70摩托車外出，他的頭盔、他的后背、他的褲腳全是風馳電掣，不知道從哪里尾隨回一路塵土。母親第一時間迎上去，拿笤帚替他拍打，滿臉焦心地問，借到了嗎?

　　嗯，在他王叔那兒拿了點。

　　躲在屋里玻璃窗后面的我聽著父母的談話。我那點卑微的見不得光的兒女情長，在父親給他大兒子成家耀祖面前，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。那時，連我的生活費都快成問題了，父親好像忘記了他還有個在讀高中、每個星期都要拿米拿面拿零花錢的女兒。他每次匆匆回來，又匆匆走了，腦子里滿是去哪兒再借點錢，好給大兒子添個冰箱、添個彩電。我只有把夢想放在心里，任它瘋長。

　　天氣一天天熱起來，校園里穿絲襯衫的小伙伴也多了起來。她們成群結(jié)伙，懷里抱本書，嘻嘻哈哈，旁若無人地從我眼前走過。我像故事里的灰姑娘，看她們的衣角在風里飄揚，心里不是滋味。

　　一天，我跟父親要生活費時，父親一臉的不高興。他質(zhì)問我，一天天地要錢，把錢都花到啥地方去了?他的眼神、他的質(zhì)問，讓我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。我積攢了一個夏天雨水一樣的淚水，瞬間聚滿了眼眶。我一邊胡亂抹著臉上小河一樣流淌的淚，一邊叫嚷，再也不花你那破錢了。

　　接下來，我報復性地，一股腦兒地把心里深藏的愛而不得的愿望說了出來。

　　父親一下子怔在了那里。一向在家里說一不二的他，沒料到乖巧的女兒會這么不敬地跟他講話。他的臉木訥著、陰沉著，最終，什么都沒說，走了。

　　事后，父親讓母親拿給我28元錢。母親說，那是他身上全部的家當。

　　我買了一件便宜點的襯衫，過完了那個夏天。

　　直到現(xiàn)在，我仍然固執(zhí)地覺得那個夏天32元的襯衫，是那個年代最美的衣服。襯衫買下了，也飄逸過了，那個讓我動過心的男孩子卻沒有出現(xiàn)，無疾而終有時也很美。

　　如今，我也到了父親當年的年紀。當家才知柴米貴，養(yǎng)兒方知父母恩。在生活大煉爐里錘煉無數(shù)次，磕磕絆絆，起伏跌宕，才深深理解了父親的不易。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啊，實在是他們能力有限，又被現(xiàn)實壓力逼迫罷了。我，低徊愧人子，一直為當年懵懂的發(fā)泄深深自責著。

　　剛剛離開我的父親，躺在安靜世界的父親，此時會聽到我的心曲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