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奶奶和爺爺

2014-04-12 10:57:28 來源:臨汾新聞網(wǎng)

我的奶奶和爺爺大約出生在清末民初,具體哪一年也不知道,只聽他們說過屬什么,陰歷幾月幾日的生日。奶奶姓曹,有兄妹2人,不知道叫什么名字。爺爺一生務(wù)農(nóng),文盲。解放前,家有一頭騾子、幾畝薄地、三間土坯房,生活在當時的農(nóng)村還算比較寬裕一些。土改時期劃為中農(nóng)成分。村里只有我們一家姓原,是我爺爺?shù)母赣H從盤道村搬過來的,小時候還要跑到很遠的山根底去上祖墳。爺爺有兄妹4人,二男二女。

我的老姑一個嫁到外村,對她沒有一點記憶,另一個嫁到本村的村東頭,是個小腳老人,走路離不開拐杖。爺爺?shù)母绺缛ナ篮茉?,育有兩男一女,老大有殘疾,是個跛子,解放前就入了黨,土改時是積極分子,大部分時間給生產(chǎn)隊放羊,結(jié)婚很晚,娶了的殘疾女人生第三個孩子時得了產(chǎn)后風去世,生活十分困難,土改時劃成分為貧農(nóng)。老二就是我父親,因為我爺爺沒有子女,所以過繼給我爺爺頂門立戶,但是一直生活在一個院子里。爺爺家境要比我大伯好一些,這才有了父親上學的機會。父親高校畢業(yè)后正值臨汾解放,參加了行署的干部訓練班,然后分配到吉縣工作了一輩子。

奶奶年輕時應(yīng)該長得不錯,人也很精干,從小愛看戲,也學會了唱戲,經(jīng)常參加村里的家戲,女扮男裝演須生一角。但她身體一直不好,經(jīng)??人浴:髞砺犓f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,她和一伙婦女在街頭聊天,日本人進村子燒殺搶掠,躲不及時中了一槍,打入肺部,時常犯疼,至死還有一塊彈片留在胸內(nèi)。她除愛看戲外還愛吃煙、打牌,我三四歲時就與我奶奶一起生活,我奶奶一生未育,對孩子十分溺愛。自從我不吃母親的奶后,一直吃我奶奶的奶,直至上學還在吃,在村里都成了笑話。自從我有記憶開始,奶奶爺爺對我很嬌慣,對我的呵護比對他們自己的生命還重要。奶奶每天晚上打牌,我就跟著,不大一會兒就睡著了,她打到半夜抱著我回家。當時文化生活很貧乏,每逢趕集,我都吵著要跟著去,一是喝羊湯,只是我一個人喝,奶奶爺爺在旁邊看著;二是看洋片,可能就是現(xiàn)在說的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幻燈片;三是買一本小人書,這在當時已經(jīng)非常奢侈了。同村里的小朋友非常羨慕,我自然成了村里的娃娃頭。遇到哪個村唱戲,我就跟爺爺奶奶去看戲,如果這個村有親戚,就讓提前占個地方,好坐在戲臺前邊的中間;如果沒有,我就騎在爺爺?shù)募珙^上看戲。當時看戲全都是步行,一般是下午就開始走,還要帶上干糧,看完戲再往回走,近點回來一般都在十二點后,遠點的回來天都快亮了。有時演連本戲,一連三四天,天天如此。所以,我從小養(yǎng)成了愛看蒲劇、愛聽蒲劇的興趣。我父母大多時間在吉縣,襄汾老家就是我與奶奶、爺爺三口人,戶口分開著,自留地也各是各,從我記憶開始和父母接觸很少,一直沒直接叫過爸爸媽媽,村里人都說這娃只有奶奶爺爺,沒有父母親,還有老年人開玩笑說我不是親生的,直到十多歲時懂事了才叫開爸爸媽媽。奶奶和媽媽吵架、鬧意見,我就義無反顧站在奶奶這邊,總感覺母親不好。

60年代的困難時期,吃飯真成了問題,不要說吃好的,吃飽都做不到,天天都是紅薯、玉米面、野菜,一年四季幾乎見不到白面。我記得最深刻的是我爺爺在生產(chǎn)隊給牲口鍘草時,鍘的全是麥稈,每天完工后,麥稈中會有一些剩余的麥粒,一天下來可能就有三兩到五兩,我爺爺腰間有個小布袋,將這一把麥粒偷偷地裝入布袋帶回家,我奶奶用搗辣椒的工具搗碎,用籮子過后,只有一把白面,然后做一碗面,只給我一個人吃,她們只能喝一點面湯。當時食用油少得可憐,基本上沒吃過炒菜,能吃一頓油餅,那是想都不敢想的,如果村里哪家有事要招待重要客人吃上一次油餅,半個村里的人都能嗅到香味。后來我離開村上了農(nóng)校,就是現(xiàn)在的高中,在我們公社,離我們村有10里路,每星期背兩次饃,半天勞動,半天上課,星期天回村還要勞動掙工分。這時我奶奶得了重病,當時也不知道是什么病,吃不進飯、喝不進水,吃一口吐一口,后來才知道是食道癌。因為當時沒有錢,只是到城關(guān)醫(yī)院去過一次,走時是步行去的,回來是抬回來的,也沒做過手術(shù),人瘦得不成樣子,就這樣靜靜地離開了人世。走時就我和爺爺二人在身邊,她的年齡才剛剛50歲,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實際上就是餓死的。

我的爺爺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農(nóng)民,個子很高、很瘦,一年四季光頭,冬天圍一條毛巾,他一生最鐘愛的是一副煙袋,一直渴望擁有的是一件羊皮小大衣。記憶中爺爺?shù)臒煷?,首先是煙鍋,銅的,金黃色,其次是煙桿,山桃木的,有花紋,擦得很亮,最后是煙嘴,石頭的,乳白色,煙葉是自種、自產(chǎn)、自加工,平時一有空就擺弄他的煙袋,可以說是愛不釋手。

他一開始吃煙用火鐮,刀耕火種的那種工具,在河灘找一種石頭,加上硝染的棉花,用起來得心應(yīng)手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見不到了。后來用火柴,二分錢一盒嫌貴,還是舍不得丟掉火鐮。文革開始后,時興起了打火機,我父親給他買了一個,圓型,用火石,每年春節(jié)回家給他帶上一瓶汽油,可以使用一年半載,從此再也不用火鐮了。我爺爺把打火機當成了個寶貝,專門讓我奶奶做了一個花布袋,用一根繩子拴在褲帶上,一般人是不讓用的,生產(chǎn)隊干活時人多了,才拿出來顯擺一下。村里好多人都很稀罕,他們從來沒見過打火機。至于羊皮小大衣,他整整追求了一輩子,因為家窮到后來才實現(xiàn)。大約在文革中間,他用我父親給的零花錢,再向親戚借了一部分,托人買了兩張羔羊皮,在縣里給熟了一下,專門扯了幾尺黑洋布,購置了一條栽絨領(lǐng)子,請人做了一件羊皮小大衣。這件大衣平時舍不得穿,每逢走親戚、逢年過節(jié)才拿出來穿一次,平時一直放在柜子里,到他去世以前也沒穿過幾次。后來我到臨汾上學,還將這件大衣改了一下,每年冬季穿上幾個月,這可能就是我爺爺留給我的唯一一件遺產(chǎn)。

我爺爺一生很少出門,最遠到過縣城。他一生愛土地、愛莊稼、愛熱鬧,合作化后,土地入了社,騾子歸了公,但他心里一直惦記著,一有空閑時間,總要到飼養(yǎng)處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,看一看、摸一摸騾子。遇到農(nóng)閑時,總要到原來的自家地里走一圈,能看出他對土地的眷戀。無論趕集、看戲、走親戚,無論刮風下雨、天寒地凍,他走到哪兒都把我背到哪兒,我的童年就是在我爺爺?shù)谋成虾臀夷棠痰膽牙镩L大的。突然有一天,爺爺說他病了,不想動,不想吃,也不能干活。我念書不會做飯,他還得起來給我做飯。他從來沒去過醫(yī)院,沒吃過藥打過針,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。彌留時刻的晚上,就我爺孫二人,他不動也不說話,叫來我大伯。大伯說不行了,半夜三更的,不好叫人,等天亮再說。天亮后叫來個會剃頭的,大伯扶起我爺爺,我撐起煤油燈,給我爺爺剃了頭、刮了臉,讓他穿上我奶奶在世時準備的老衣,然后才告訴鄰居們。就這樣,將我爺爺草草下葬了。

我爺爺來到人世無人知、離開人世無人曉,靜靜地來,悄悄地走,沒享過一天福,留給我的只是愧疚和思念。

我的奶奶爺爺是千百萬個中國農(nóng)村和中國農(nóng)民中的一員,他們出生在戰(zhàn)亂和動蕩年代,一生饑寒交迫,受苦受難。我曾問爺爺什么是幸福?爺爺說沒有日本人就是最大的幸福。我問奶奶什么是幸福?奶奶說一生不要得病就是最大的幸福。但是他們一生沒過上幸福的日子。后來我上了師范,到了吉縣參加了工作,總感覺到對他們有一份說不出的內(nèi)疚和不安,唯獨能報答的就是每逢清明時節(jié),去上墳祭奠。70年代交通不便,我就從吉縣騎上自行車回襄汾老家上墳,后來道路改善了,我就搭上順車回老家,再后來有了小車就方便了。我參加工作后的近40年,無論開會、學習、外出,清明這一天我一定要回去,這是我為他們唯一能做的,也是必須做到的。

改革開放后,我走上了領(lǐng)導崗位,特別是2003年調(diào)任浮山縣委書記后,我率先在農(nóng)村免除了農(nóng)業(yè)稅,免除了義務(wù)教育學費,實行了農(nóng)民醫(yī)保和老年人的低保。媒體的記者采訪我,說我覺悟高、認識高。平心而論,我覺悟不高、認識也不高,我懂得職務(wù)是一種責任,出身能影響人的感情。我生在農(nóng)村、長在農(nóng)村,我的童年少年都在農(nóng)村度過,我知道農(nóng)村苦、農(nóng)民窮,我能體諒到他們沒錢看病、沒錢上學、沒錢養(yǎng)老的滋味。中國是個農(nóng)業(yè)國,農(nóng)民是中國的主體,忘記農(nóng)村和農(nóng)民就意味著背叛,沒有農(nóng)村和農(nóng)民的小康就沒有全國的小康。

作者:原勝利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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